【荒井撒野录】荒井十一微博

  1  1943年秋天,冀西山地阜平县的战火比以往、比别地都更加炽烈,在战争中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日本军队重新调整兵力,对以阜平为中心的北岳地区进行长达三个月的扫荡,因为共产党在华北地区的军政首脑部门就驻扎在该县。在从9月到11月这三个月里,中日两国的军队交战多少回合,双方胜负如何,早有资料和书籍载录,因此不在本文的记述之中;我所感兴趣的是:从狼烟中突出一个恶煞,披戴着满身的血污,青面獠牙的内核已经不能被日本军人的装束和外表遮掩。三个月里,一千条无辜的人命被他的手以各种甚至你想都想不到的方式毁掉。这个恶煞就是制造平阳惨案的元凶。荒井是他的名还是他的姓我还不知道。
  第一次接触荒井的杀人杰作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陪同外地的客人在省博物馆参观。在革命史展厅,参观者除了我们这一行四五个人,加上其他散客也到不了十个人,但是这十来个人均被一张照片吸引,驻足不前,唏嘘感叹。说实在的,看了这张照片,一个人的心里要是不堵,那么制造这个人的材料是什么恐怕就得考虑考虑了。
  照片里的内容是一具女尸:尸身全裸,背部朝上,俯卧在地;脑袋明显的没有和身子连接,因为就身子的卧姿,脑袋的面部不可能面朝镜头;另外,从照片上分明能看到脖颈之上有一个横断面。这具尸首的眼睛虽然已经关闭,但是人根据照片能断定她长得浓眉大眼,脸盘周正,从尸身的长度也能看出她个子不低,至少得一米六五朝上。面相和背部躯体的特征都在说明:这个青年女性,长相端庄,身材高挑,在北方农村的女流之辈,百里难挑一二。
  活俏俏的生命、身首断开的结局,二者的关系是看了这张照片的人心里发堵的原因。
  十几年白驹过隙,多少事即现即逝,但是刘耀梅这个名字却不容忘记。一想起她来,疼痛、难受、发堵,诸如此类的感觉就充斥于心。正因为有这么多不好的感觉充斥于心,刘耀梅这个名字才无法忘记,铭刻于心。抗战胜利六十五周年给我提供了一个进入被害人家乡的机会,这个机会给我采访平阳惨案带来诸多收获,但是也有更大的力量震动我的灵魂。得到下面这些内容的同时,荒井就像是刚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魔鬼,站在我对面。
  刘耀梅被处死的第二天,在阜平扫荡长达三个月的日军就撤走了,刘耀梅的尸体被本家亲族从一口井里弄上来,身子和脑袋还没完全断绝,因为有一根筋在不遗余力地把二者连接。
  日本天皇裕仁的外甥、指挥平阳惨案的日军大队长荒井,完全被狂暴和愤恨所支配。照片上刘耀梅脖子上那平齐的横断面能说明荒井把他的指挥刀抡得有多圆,那时他全身的气力肯定也都灌注在紧握刀柄的腕力之上。但是,有一根筋,因为它所具有的韧性,没有被战刀切断,它就担当了连接躯干和头颅的重任。
  听说了闺女的死讯,刘耀梅的母亲就央求还活着的大伯子和小叔子前去收尸,自己却没有到场。“你们找到了,就直接弄到她婆家。”她叮嘱收尸的人们。对这种回避,我们都不难理解。一个母亲,倘若亲眼目睹闺女的脑袋在躯干下面当啷当啷地吊着,而连接它们的只有一根筋,这个当娘的不死就得疯!人有多大的力量能抗住这种打击!
  刘耀梅的婆家在五丈湾。刘耀梅的尸体进去之前,婆家已经停了两口灵:大姑子,本来爬在一个道坎上,一颗飞子儿,长了眼睛似的,直钻她的脑门,这颗流弹当场就要了她的命。另一个就是刘耀梅的丈夫,他们一家本来在野外的一个土洞里躲藏,外面就是日本人叽里呱啦的喊声。“藏不住了,跑吧,小!”当娘的沉不住气了,脸色焦黄,催促儿子。刘耀梅的丈夫比刘耀梅小几岁,俩人本来已经结婚,但是男方不够边区政府的法定年龄,结婚以后又“搁婚”,他们就没在一起。听了娘的话,刘耀梅的丈夫拔腿就跑,蹿出洞口。看着儿子跑得那么欢实,当娘的心跳虽然突突不停,但不能说没有一星半点的指望伴随,然而一道寒光横空出现,就那么一闪,儿子的脑袋就离开了身子,骨碌到洞口跟前。母亲一个箭步出了地洞,把脑袋抢起,抱在怀里,开始急速地颠动自己的一双小脚。快吧慢吧,对于她来说这就是跑。奇特和怪异的不是她的跑法,而是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她紧紧搂抱着那颗脑袋,小脚颠动的同时,手在摩挲脑袋上的脸和嘴,甚至还揪揪耳朵,发出声量不大的提醒:“跑哇,小!你怎么不跑哇?快跑!快跑!小!”
  家底本来就不殷实,离乱又经常相伴,一个疯婆婆,守着一儿一女的尸骨,现在再加上这个搁婚的儿媳妇,埋殡的水准自然就不能讲究:几块薄板被几颗钉子连扒在一起,就成了装殓刘耀梅的棺材。
  这次扫荡,刘耀梅在五丈湾的婆家死了两口人,罗峪村她娘家也死了两口:爹爹刘荣榜死了还不到一个月。那是在一个黑夜,他们藏身的地方没有被日本人发现,日本人就撤了。躲藏的人们出了洞穴,为幸运所鼓舞,就在野外烤火取暖。火光吸引了正在撤退的日本人,他们返身而回,就抓住了这一帮人。用绳子把他们绑成一串,押到日本人在上平阳建起的专门杀人的场所——红场。往红场走的路上,日本人心就急了,他们放出狼狗,没用枪弹和刺刀,这些人的命就全被狼狗要了。刘耀梅的大兄弟刘耀星,和姐姐刘耀梅一同在连家沟被抓住,也是在押赴上平阳红场的路上,迫不及待的日本人用军刀把他的脑袋劈掉了一半。死了的刘耀星不光没有后脑勺,还少了一只耳朵,这样的一具尸体就可怜兮兮的斜卧在一小块农田的畦坝上。
  因为上面这些原因,荒井和魔鬼就被我等同起来吗?
  刘耀梅被绑在一棵柿子树上,荒井就坐在离她不到三步远的一把圈椅上。若把这个场面当做荒井想撬开罗峪村妇救会主任的嘴,逼出军事情报和粮食藏匿的地点,恐怕就太主观了。不错,荒井扫荡的目的是为了和八路军决战,找到坚壁清野的粮食,因为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气恨和恼怒完全控制了他。但是,此时此刻,前面两个目的已经退而为其次,泄恨,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在泄恨的方式上,烧杀、抢掠、奸淫他都干过了,因为纵欲过度,他甚至都产生过生理上的恶心,但是愤恨仍然没有释放出来。人在邪恶的路上跑得越快,出现的问题就越严重。
  魔鬼最能给邪恶之人出点子想办法。荒井起身离座,一声不响地走到一个士兵跟前,拔出他的匕首,来到刘耀梅跟前。